松藻汤

文

王忠澎

荣成民间美食当中，有一种用海藻做的汤菜，它名不见经传，也难登大雅之堂，但其独特而浓郁的鲜味，却是我味蕾的最爱，也蕴含着我对美食的理解。

东山小农摄

这是一种很常见、很廉价的海藻。荣成千里海岸，暗礁遍布，海底生长一种名叫“松藻”的海藻，其颜色青绿，枝杈绵软，质似海绵，渔民叫它“青虫子”。

仲秋过后，海水渐凉，正是青虫子呈味之时。如果你去海边，经常能捡到被海浪涌上来的“青虫子”。

现在，市区市场上偶尔也能看到，三五块钱能买一大包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，桑沟湾畔一个小山村。深秋时节，傍晚已有了些许寒意。母亲把赶海捡来的青虫子濯净，捞上菜板，切细，再捡一个嫩方瓜，用菜丝打好，然后一趸儿放进盆里，等待下锅。

夏庄镇前苏格村锦城山庄厨师尹孝玲

这道菜的烹饪方法很特别。油入锅，先炒盐，再葱蒜爆锅，待葱花焦黄之时，母亲麻利地把食材一股脑倒进锅里，翻炒，加水，盖上锅盖，全程不过三分钟。一会儿，锅开了，母亲又打了一个鸡蛋，一边用筷子在碗里搅着，一边把蛋液徐徐淋下，紧接着，把切好的葱花和香菜，用菜刀平托着，均匀地洒进锅里。顿时，诱人的香气，充盈着老家的海草房。

一大钵“松藻汤”端上桌了，有墨绿、有翠绿、有草绿、有鹅黄，那样的清爽可人。用调羹慢慢捞起，凑近嘴唇，吹去热气，慢慢把这鲜美的汤汁吸进嘴里，像极了牡蛎的滋味，再咬一口黄灿灿的玉米饼子，对味得很。

这就是那个时代一户普通人家的晚饭，虽然简单，但那种温暖和享受却成为我今生永远的怀念。

番瓜，胶东人称“方瓜”，南瓜的一种，因形似驴腿，又有人称之为“驴腿瓜”。每一种美食的诞生，都是不同食材组合碰撞而产生的奇观，其主副食材的搭配是极其微妙的。

若以人情世故来看食材的相逢，有的是让人叫绝的天合之作，有的是令人动容的邂逅偶遇，有的是令人击节的相见恨晚。松藻配方瓜，就是天合之作。方瓜需要嫩的才好，老的口感面，甜度高，只有嫩方瓜浅浅的清甜，才能更好地激发和烘托出松藻的鲜味来。

这天道的安排和选择是如此妥帖，让我们对先人的舌尖审美经验心存敬意。其它，如蛎子炖豆腐、鲅鱼干熥萝卜、蠓子虾炒眉豆、海蜇皮拌白菜心、海米拌黄瓜等，都深藏在一代又一代胶东人的味蕾记忆里，哪怕离家万里，哪怕经年未归，一道普通的家乡菜，足以让思乡的人有说不完的话题，口水伴着泪水流。

我喜读苏东坡、张宗子、李笠翁、周作人、梁实秋、汪曾祺诸家诗文，他们都是中国文学史上的“美食大家”。其中，张宗子的《陶庵梦忆》，历经两个多世纪，依然让人百读不厌。

在“越中清馋”宗子的笔下，鲥鱼、湖蟹、瓦楞蚶、江瑶柱、谢橘、独山菱、破塘笋、日铸茶、雪兰茶等方物，都自带鲜味与香气，每捧读之，令人垂涎，如看美食博主现场直播，过瘾得很。

掩卷而思，又常常感慨万千，不仅叹服其文字之精准，也深感宗子内心铜驼荆棘之痛，猿咽之声，如在耳畔。

我从农村走进县城，已近30年光景。这些年，我几乎吃遍了这座小城的每一条街，但吃来吃去，总是难以觅到儿时的那种滋味。

后来渐渐明白，滋味与况味不同。从某种意义上说，美食就是一种情怀，这种情怀建立在对方物的了解和境遇的态度之上，箸匕起落之时，一饮一啄之间，饱含着人们对过往、对故园的情愫。

王永生摄于大鱼岛

人的一生，最喜欢、最难忘的美食，其实就是家的味道，妈妈的味道。如果哪一天母亲走了，那些你喜欢的美食，都将封存为记忆，或者酝酿成睹物思人时的泪滴。

这就是美食的另一种滋味——才下舌头，却上心头。

李信君摄